鲍鹏山新批水浒传自序

文丨鲍鹏山

老聃曰: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此所谓不仁者,仁也。仁者,刍而为狗,可担祭祀,则尊崇之;狗而为刍,散落为草,则弃掷之。以刍为刍,将狗作狗,一任天性而由之自决,正道家任自然之意也。仁者,爱之欲其成也;义者,矫之助其改也。故有仁义,则无任性;任天性,则无雕凿刻削。不成不毁,即不仁不义。任自然者,任其自由也;任其自由者,掉头不顾也。

然刍既可为狗而尊,何为不激励之使之上达?狗亦可为刍而贱,何为不禁戒之使之不下流?《易》曰:“自强不息。”孔子曰:百工成事,君子致道。阮籍叹曰:“生命几何时,慷慨各努力。”万物固有其命,然亦有自家意志。激发自家意志而立德立功立言,成圣成贤成事,上达而不下流,亦是万物之自由自成者也!故孔子叹曰:“爱之,能勿劳乎?忠焉,能勿诲乎?”有爱,则有刻削也。

此儒道之别也。儒者,冀人有成也;道家,任人无为也。

冀人有成则不能无切磋琢磨。冀人有成者,仁也,切磋琢磨者,义也。孔子温良恭俭让,仁者爱人,有教无类,但不免拒见孺悲、痛訾宰予而开除冉求,盖仁爱之中,有杀手在焉!诲人不倦而不愤不启不悱不发,欲人之自觉也;举一不以三反则不复,欲人之自达也;中人以下不语上,欲人之自明也。不自觉不自达不自明,则亦弃之而已矣。岂有圣人而自家绝尘而去,弃人于尘埃者?则弃之正所以教之,绝之正所以系之,不弃不绝则不足以使其知耻后勇也。盖孔子知人欲超拔,只有自救一途,圣人探绳入坑,坑中人终须自家攀爬也。

孟子个性峻急,杀气弥天。五霸三王之罪人;今之诸侯,五霸之罪人。一纸判决,斩尽杀绝,几无孑遗。但察其杀伐之心,乃出于慈悲之怀也。故彼曰人有四心,谓己不能者,自贼者也;谓其君不能者,贼其君者也。当诸侯嗜杀而为刀俎,百姓委身而成鱼肉,有国有家者自贼而为民寇仇,圣贤何能为耶?为温柔敦厚状耶?为正能量鸡汤耶?故孟子忿怒,庄周刻薄,而其出于慈悲者,一也。

出于切磋琢磨,归于成器,琢玉之道也;出于杀戮刻削,归于慈悲,仁义之途也。

《水浒传》者,杀戮之书也。

《诗》云: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则疆土至于水滨,皆是王道乐土也。金圣叹曰:王土之滨则有水,又在水外则曰浒。如此,则“水浒”之意,乃是王土之尽而大水之涘,王化之外也。王化之外者,江湖辽远,落草者所居也。故《水浒传》者,落草传也。

然庙堂之上,尽是佶贯俅蔡,则王道又何存焉?溥天之下,皆是董超薛霸,王土又何在焉?《诗》又云:古公亶父,来朝走马,率西水浒,至于岐下。则大王亦是落草者也。然大王被逼,流离颠沛,舍疆土而不弃仁义,故孟子曰:“大王居邠,狄人侵之。……去邠,逾梁山,邑于岐山之下居焉。邠人曰:仁人也,不可失也。从之者如归市。”大王居邠,邠为王土;大王居岐,王道在岐。故《水浒传》者,仁义传也。

落草之人,仁义在焉!仁义在水浒,故水浒可传也。

余读《水浒传》七十回本,时时废书而叹:余所读者,《水浒》耶?《孟子》耶?其间故事,杀人耶?救人耶?鲁智深自偈曰:平生不修善果,只爱杀人放火;阮小二高唱曰:老子生长石碣村,禀性生来要杀人。盖此混浊世道,腌臜人众,极端之罪,平庸之恶,不杀不足以救之也!

金圣叹一手捧《孟子》,一手翻《水浒》,篡改前贤,自成一书。慈悲耶怨毒耶?余叹曰:面对此等世界,若无慈悲,不妨怨毒,怨毒即是是非;怨毒之归,终须慈悲,慈悲乃可救拔。有是非方可分善恶,分善恶才可有正义。有慈悲才可有包容,有包容才可有仁爱。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。孔孟孔孟,联称而不可分割者,无仁不可有义,无义不足成仁也。

《水浒传》所深叹者,不过苍茫人世,何处安身立命也。王进弃了粗重家伙,携老母远赴延安府,一去无有消息。九纹龙渭州街头逢李忠,此师父现状即是彼师父未来也。史进一把火烧了庄园,独自流落,四顾迷茫;鲁达三重拳杀了郑屠,孤身逃走,东西无着。紫石街有淫妇不可暂住,林冲家得贤妻也难长保。于是街头卖药,江上劫财,开店候客,占山为王。然纵使占了梁山,聚众百八,义气相持,抱团取暖,又哪里是个终了之局?

《水浒传》者,出于杀戮,归于慈悲者也。读《水浒传》,不起杀心,无心肝者也;只有杀心而无救溺之心,无慈悲者也。慈悲者何?掩卷之际,一声太息也!

丁酉腊月于浦东偏安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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