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也是个不爽利的人”,当鲁达第一次遇到打虎将李忠时,就对他进行了这样的评价,而且自始至终,也没有改变这个看法。
为什么鲁达会认为李忠这个人“不爽利”呢?
相信读过《水浒传》原著的人都记得,在“史大郎夜走华阴县,鲁提辖拳打镇关西”这一回中,鲁达、史进、李忠三人在潘家酒楼吃酒,忽然听见有女子的啼哭声音,鲁达觉得被扫了兴致后,就叫酒保将啼哭的人带来与他相见,他好问个究竟。
原来,啼哭的女子正是金翠莲,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老汉,是金翠莲的父亲。他们父女二人本是东京人氏,来渭州投亲不着,母亲还染病去世,花光了盘缠后,被镇关西强媒硬保,作了他的小妾。
然而,令金翠莲父女没想到的是,镇关西的正妻是个厉害角色,镇关西还怕老婆,不到三个月就将金翠莲父女赶出家门了。
更糟糕的是,镇关西这个人非常渣,不仅把金翠莲父女赶出家门,还追着要当初强买金翠莲的三千贯钱。要知道,当初镇关西开的这三千贯钱是虚钱实契,根本就没给到人家金家父女的手里。这等于白白睡了人家姑娘三个月,还逼着人家要三千贯钱。
金家父女没办法,只能在酒楼卖唱,赚钱还债。
鲁达听完金翠莲的哭诉,问得镇关西大官人原来就是状元桥下杀猪的郑屠,凭借鲁达效力的小种经略相公门下的猪肉专供权,才能将猪肉生意做大,没想到他会这样的欺负人。
鲁达被这事儿气得火冒三丈,起身就要去揍郑屠一顿。还好,史进和李忠将鲁达抱住,两人好劝歹劝,才将其劝住。
鲁达坐下,就要给金翠莲父女凑些会东京的盘缠。一摸口袋,鲁达才发现,自己出门只带了五两银子。所以,他就要史进和李忠二人各拿出些银两,说是算他鲁达借的,明天就还给他们。
九纹龙史进听鲁达说完,二话不说,就从包里掏出了一锭十两的银子。
李忠呢?施耐庵是这么描写的:
史进道:“直甚么,要哥哥还。”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,放在桌上。鲁达看着李忠道:“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。”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。鲁提辖看了见少,便道:“也是个不爽利的人。”
为什么鲁达会认为李忠这个人“不爽利”呢?是因为他拿出的钱比史进少吗?
以前在读《水浒》的时候,我也以为鲁达怪李忠拿出的钱少。但再次读《水浒》才发现,之前是错怪鲁达了。
怎么回事儿呢?
你看啊,同样是拿钱,施耐庵对史进的描写是“取”,而对李忠的描写则是“摸”,史进是从包裹里“取”出十两,而李忠则是从身边“摸”出二两银。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,也是一个非常容易被读者们忽视的细节。
你想啊,如果是你跟两个朋友借钱,第一个人直接在你面前掏出钱包,取出一百块钱。而第二个人呢,他不把衣服兜里的钱包拿出来,而是把手伸进兜里摸钱。对这两个朋友,你会怎么看?第二个人,他不管最后摸出多少钱,他那守财奴的气质,都会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。而这打虎将李忠,就是这样的人。
所以,在李忠和史进二人的对比中,鲁达得出了李忠“不爽利”的结论。
这时候有人会说,李忠确实没钱啊,他一个街头打把势卖膏药的,可能身上就这二两银子了,能跟史进这样的地主的儿子比吗?
这话是没错,李忠和史进出身不同,此刻的李忠确实没有史进有钱。但如果李忠掏钱的时候也像史进一样,大大方方的,在身上摸来摸去,心里面割肉般的痛苦,都体现在手上的动作上了。此时,即使你身上只有二两银子,痛痛快快地拿出来,然后向鲁达交待一声,我想鲁达也不至于如此挖苦他。
这时候有人或许会说,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李忠是一个在街头靠打把势,卖狗皮膏药为生的人,手里不留点儿钱,可能连下顿饭都吃不上,你为什么要这么苛责他?
底层老百姓生活本就艰难,掏这钱,就跟现在捐款献爱心是一样的,捐多捐少呢,全凭个人的意愿,我们不应该对捐款的人挑毛病,甚至逼迫人家捐款。
这话说得没毛病,问题是这话要对谁说。李忠如果是个普通的老百姓,我们是没有必要苛责他什么,即使他不掏钱,我们也不应该说什么。
但是,李忠是普通的老百姓吗?他可是江湖上号称“打虎将”的人,他可是史进“开手”的师父。那就要问他,以后要不要闯荡江湖了?要不要做好汉了?
很显然,李忠是想要做好汉的,要不然他也不会跟鲁达和史进坐在一起吃酒。
既然李忠要在江湖上立他“打虎将”的名号,以后要做梁山好汉,我们就必须以梁山好汉的标准来要求他。
如果以梁山好汉的标准来要求李忠,那么,他做得确实不够格,确实如鲁达所说,“不够爽利”。
你说李忠需要银子生活,那史进就不需要吗?他虽然是地主的儿子,可是前不久所有家产都被他一把火给烧了,还被官府通缉,也是非常需要钱的。但他遇到金翠莲这事儿,还是一下子就拿出十两银子。
要知道,十两银子在北宋时期可不是个小数目,它可以抵上一个人一年的生活费了。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,史进肯拿出这么一大笔钱,足见他的气魄,也就难怪鲁达会那么地喜欢他了。
李忠呢,其实他是被鲁达硬拽着过来吃酒的,要不此刻他还在街头卖狗皮膏药呢。在此之前,他跟鲁达也不认识。鲁达先结识了史进,然后两个人在街上遇到了卖狗皮膏药的李忠,史进说李忠是自己的“开手”师父,鲁达才邀请李忠一起去吃酒。
其实,在三人去吃酒之前还有一个小插曲。施耐庵是这么描写的:
鲁提辖道:“既是史大郎的师父,同和俺去吃三杯。”
李忠道:“待小子卖了膏药,讨了回钱,一同和提辖去。”
鲁达道:“谁耐烦等你?去便同去。”
李忠道:“小人的衣饭,无计奈何。提辖先行,小人便寻将来。贤弟,你和提辖先行一步。”
鲁达焦躁,把那看的人,一推一交,便骂道:“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,不去的,洒家便打。”
众人见是鲁提辖,一哄都走了。
李忠见鲁达凶猛,敢怒而不敢言,只得陪笑道:“好急性的人。”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,寄顿了枪棒,三个人转弯抹角,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。
——《水浒传》
你看,李忠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史进,再加上渭州城内大名鼎鼎的鲁提辖邀请他一起去喝酒,他竟然要二人等他把狗皮膏药卖完了再同他们一起去。
如果换做是你,在街上摆摊,遇到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,身边还有个城里的名人,名人还邀请你一起去喝酒,你会像李忠一样,让两个朋友在旁边等着你卖完膏药吗?
换一个正常人,早就收了摊,高高兴兴地跟朋友们一起去喝酒了。还让人等?他们听完这话什么感受?
也难怪鲁达对他说话不客气:“谁耐烦等你?去便同去。”
本来嘛,鲁达邀请李忠,就是看在他曾经是史进的师父,鲁达看中史进这个兄弟,就要卖李忠一个面子,要不然他会看得上一个卖狗皮膏药的?
这里我要替鲁达说句公道话,说鲁达看不上卖狗皮膏药的,并不是说鲁达歧视底层人,而是因为卖狗皮膏药实在不是个光彩的行当,说好听点是卖膏药,但明白人都知道它就是骗人。
在鲁达这样的英雄好汉的认知中,一个好汉就算是饿死,也不应该去从事卖狗皮膏药这样的行当。现在他为了照顾史进,而邀请一个卖狗皮膏药的人去吃酒,已经觉得是破格了。这个卖膏药的竟然还要鲁达站在这里,等着他把膏药卖完?鲁达这种直来直去的脾气,实在是忍不了了。
李忠被鲁达当场撅了面子,也不敢发作,只能把自己说得可怜些——“小人的衣饭,无计奈何”,然后请求鲁达和史进先行一步,他要卖了膏药再去找他们。
你看,这说话的口气,哪里像一个好汉?又哪里能让人将他跟“打虎将”这个称号联系在一起?所以,鲁达对李忠“不爽利”的印象,应该从这里就已经有了。
或许有人会说,对于努力生活的人,我们应该给予尊重。这话是没错,但“努力生活”也要分不同的方式。有的人是积极努力地向上生活,我们应该给予他尊重。而有的人努力,只是蝇营狗苟,去向下活,我们能真心尊重他吗?恐怕顶多会递给他一个同情的目光吧?
或许有人还会说,你以为李忠不想像鲁达、史进一样豪爽豁达吗?他是因为生活所迫,所以才变得蝇营狗苟。
没错,李忠经济上存在困难不是错,因为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生来就大富大贵;蝇营狗苟也并不是错,那可能是一些人的本能。但是,当经济困难和蝇营狗苟划上等号时,我们就该想一想了,贫苦人就本该如此吗?就只能是这样吗?
显然不是!很多人身上没有多少钱,但是面对李忠遇到的事儿时,依然会很豪爽,会毫无保留地拿出自己身上的银两。这样的人,他们的路会越走越宽。
当然,也有很多人即使身上有钱,在面对李忠遇到的事儿时,总是会用自己的理性先进行计算,计算自己在这件事中的付出和回报。因为计算,所以他们经常患得患失。
过于理性的计算,不仅坏了人的气质,还可能丢失了人的温度;患得患失,不仅会让人做事儿畏手畏脚,甚至会桎梏人的灵魂。
其实,贫困只是一种生活状态,经济上的拮据,一时困住了我们的手脚。但如果我们因为手脚被困住了,就放弃了对豁达、豪爽这样的精神追求,而默认为自己就该蝇营狗苟地生活,就该猥琐地生活,那么,我们的精神也就被困住了!那就是真的贫穷了,那不但是经济上的贫穷,它还是一种精神气质上的贫穷!
正如《水浒传》中的李忠,后来他在桃花山和小霸王周通占山为王,遇到离开五台山文殊院的鲁智深后,将其请上山为其践行,桃花山上有很多金银,他竟然表示要下山打劫些钱财,再送给鲁智深作为盘缠。
所以,鲁达看不上李忠,不是因为他贫困,而是因为他精神上的贫穷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