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
潘文捷编辑
黄月1
年轻时看《金瓶梅》,刘晓蕾觉得不论是人物还是文字都“太粗粝”,到了三十多岁再次捧起《金瓶梅》时,她却感受到了“满篇锦绣”。
兰陵笑笑生所著的《金瓶梅词话》到如今已经拥有超过四百年的历史。它一直是世人眼中的“奇书”,展现了上至朝廷内擅权专政的太师,下至地方官僚恶霸、市井地痞、帮闲的世界,市井的丰富、人性的善恶和明代社会的黑暗尽逐显露。此书虽因恣肆铺陈的性描写而一直被视作“淫书”,却受到不少学者和作家的喜爱。此前,著有《秋水堂论金瓶梅》的哈佛大学东亚系中国文学教授田晓菲、著有《雪隐鹭鸶: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》的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格非等人,都认为《金瓶梅》要胜过《红楼梦》。
那么,我们究竟该怎么进入《金瓶梅》?刘晓蕾是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,任教于北京理工大学,在学校开设了“《红楼梦》导读”公选课,曾被评为“最受欢迎的公选课教师”。年曾出版《醉里挑灯看红楼》,今年,她又推出了《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》一书。在这本书里,她不仅围绕“欲望”这一核心讲解了《金瓶梅》的独特之处,也邀请读者一道将《水浒传》和《红楼梦》对照阅读,她认为,从《水浒传》到《金瓶梅》再到《红楼梦》,背后反映的是文明发展的不同阶段。
01把《金瓶梅》看作小黄书和“老婆舌头”,是一种“呆看”
界面文化:你的这本新书名为《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》,为什么给书起这个名字?
刘晓蕾:《金瓶梅》有多重的主题,比如欲望、商业、城市、死亡等,但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,那就是欲望。欲望本身是在城市和商业的条件下展开的,死亡也是在欲望的背景下展开的。
《金瓶梅》插图界面文化:《金瓶梅》分成词话本和绣像本,美国汉学家和翻译家芮效卫(DavidTodRoy)花了40年时间翻译成外文的是词话本,很多海外学者也觉得词话本是比较有艺术价值的。在你看来,为什么他们会更偏爱词话本?你自己是怎样的态度?
刘晓蕾:国外情况我不是很了解,国内好多人喜欢词话本可能是因为它保留了很多民俗资料,比如说一些美食和曲词(当时的流行歌曲)等等,读者能从词话本里看到当时的娱乐、饮食方方面面,看到民间活泼的文化,具有研究价值。绣像本把这些内容删掉了大部分,也是有自己的文学考量的。喜好哪个版本跟个人的阅读经历有关系。《红楼梦》也有不同的版本,大家各有所好,比如白先勇特别喜欢程乙本,因为那是他人生中接触《红楼梦》的第一个版本,有额外的感情。我第一次读《金瓶梅》就是绣像本。
我看《金瓶梅》不是从史料、民俗风情角度去观察,而是从人性、从文学的角度去观察,显然在这方面绣像本更有文学的自觉性。再把《红楼梦》拿来比较,曹雪芹对文学的主题、作品的结构、人物的设定是有自觉意识的,他知道自己要写的是一部不朽名著。《金瓶梅》词话本的作者似乎就不太在意这些,就是凭着自己的泼天才气,甚至有点偷懒。比如第一回,词话本一开头就把《水浒传》里武松的故事直接移植过来,而绣像本的修改者显然清楚《金瓶梅》的男主角是西门庆,而不是武松,于是改成了“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”。
界面文化:这是不是说明其实兰陵笑笑生写得没有那么好,修改过的更好?
刘晓蕾:不能这么说。词话本就像一个不太懂得打扮自己的绝世美女,出场不穿礼服,穿个衬衣牛仔裤就跳出来了。但是绣像本懂得修饰一下,知道画一画眉毛,点一点口红,马上就仪态万方。话又说回来,如果没有词话本这个美女的底子,绣像本再修饰也不行嘛。
绣像本第一就是把那些重复性的曲词、美食删掉,把一些偏口语化有点啰嗦的东西修整好;第二删掉了一些说教性的套话以及民间说书的术语,这样就比较文雅;第三有主题上的升华,尤其是第一回改得特别厉害。比如卷首诗,原来是“丈夫只手把吴钩,欲斩万人头。如何铁石打成心性,却为花柔”,绣像本是“豪华去后行人绝,萧筝不响歌喉咽”,表达的是更深邃的“空”与“悲”,直接抵达生命的本质,这比词话本的道德说教显然境界更高。当然,这不是绣像本修改者凭空添上去的,修改者深刻地体会到了词话本要表达的深层主题,凝练出来放在卷首。
刘晓蕾(受访人供图)界面文化:你在书里引用了清代文学评论家张竹坡的话,“读《金瓶梅》,不可呆看,一呆看便错了”,什么叫“呆看《金瓶梅》”?你遇到过这种情况吗?
刘晓蕾:“呆看”就是人云亦云。比如说一想到《金瓶梅》,就认为它是一本“小黄书”,脑子里只有那几回著名的不太节制的文字,这是一种“呆看”。还有一种就认为写的是西门庆和他的女人们,如何吃饭如何上床如何吵架,满篇的“老婆舌头”,也就是八卦。还有人把《金瓶梅》看成西门庆家的账簿,